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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本武藏

日本當代名作家直木三十五(Naoki sanzyugo,日本兩大文學獎之一,專門頒給大眾文學作品的【直木獎】,就是為了記念他而取名的),曾經於1931年在《讀賣新聞》舉辦的座談會中,與日後的【直木獎】創辦者,也是日本當代名作家菊池寬(Kikuchi Kan),面紅耳赤地爭論「宮本武藏到底強不強」的問題。當時,直木三十五堅持:

「宮本武藏在《五輪書》(gorinnosyo)中說,從十三歲到二十八、九歲,他始終在鑽研兵法劍術,而且歷經六十餘回合比武,從來沒有敗在對方手上,因此是舉世無雙的劍豪。但是,他挑選的比武對手,都非一流劍客,也從來沒有同關東地區的著名劍客比武過,終生窩在關西地區,這樣還能自稱是舉世無雙的劍豪嗎?」

菊池寬是支持宮本武藏的,當然口沫橫飛地同直木三十五雄辯高談此問題。湊巧歷史小說名作家吉川英治(Yosikawa Eiji)也在席上,於是直木三十五矛頭一轉,直逼吉川英治: 「吉川君,你認為怎樣?」

吉川英治只是淡淡回說:
「我的看法和菊池先生類似。」

之後,直木三十五又在當時日本大眾文學代表雜誌《文藝春秋》上,展開他的「宮本武藏其實不強」論調,並公然指名道姓要吉川英治出面同他「筆戰」。不過,吉川英治始終沉默以對,1935年,才在《朝日新聞》上開始連載名滿天下的《宮本武藏》。這部大作,大概正是吉川英治回覆直木三十五的「答案」吧。遺憾的是,直木三十五於前一年過世了。

話雖如此,直木三十五是否打心底否認宮本武藏的劍術呢?根據他的著書《日本劍豪列傳》中〈宮本武藏之卷〉,我感覺,事實上可能並非如此。直木三十五只是不願意盲目追隨世間的固定觀念而已吧。畢竟,宮本武藏確實沒有和同一個時代的劍豪柳生宗矩等人比武過。

其實,無論哪一個時代,「宮本武藏到底強不強」的問題,似乎是日本男性作家們偏愛的爭論焦點。往昔如是,現今也是如是。站在女人的立場來看,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個問題有那麼嚴重嗎?」另一方面,更會感到:「男人實在很無聊,卻又很可愛。」你管人家到底強不強?反正死無對証,難道你能叫宮本武藏和柳生宗矩再活過來一次,到電視台表演公開比武?不過,這終究是女人的論調,不是男人的觀點,因此,「宮本武藏到底強不強?」,在日本男性之間,依舊是個可以爭論得口乾舌燥的議題。且是個永遠爭論不出結果的問題。

我不知道宮本武藏的劍術到底強到什麼程度,但是,我卻相信,他終生是個「孤孽劍客」。

1584年,宮本武藏(Miyamoto Musasi)在岡山縣英田郡大原町宮本村呱呱落地。父親是新免無二齋(Sinmen Munisai),本來可以世襲當地小地主家臣之首的地位(相當於現今村長),卻不知為何,竟淪落為鄉間劍士,蟄居深山小村中。武藏的母親是率子,在武藏三歲時,拋夫棄子離家出走,之後再嫁他人。無二齋又娶了個妻子阿政。因此,對武藏來說,阿政是繼母。只是,武藏沒有留下有關自己幼年時代的隻言片語,生前更鮮少向他人提及雙親的事,以致後人到現在仍摸不清他真正的身世。

話說四百多年前的某天,宮本村荒木神社舉辦祭典,年幼的武藏夾在一大堆村人之間,觀看了擊鼓人靈捷運用左右雙手,徐疾自如地搥出直搗人心的旋律,不禁大為心折。回家後問父親:
「只要勤練,是不是左右手都能揮劍?這樣不是很方便?」

無二齋生前自稱「日下無雙兵法術者」,又四下發豪語說此稱號是當時足利將軍賜予的,我們且不管此稱號是事實與否,總之,無二齋的劍術應該相當高明才對。那麼,武藏從小便很可能時時拿著樹枝有樣學樣地高來高去吧。

「傻孩子,你說得好,但是這叫『追二兔者不得一兔』,會兩頭落空的。」
「勤練的話應該可以辦到。」

「你又不是不懂劍術,握劍時,左手要用力,右手要放鬆,這樣才能掌握刀鋒的勁頭,左右兩手合一,才能完整無缺。左右兩手都能揮劍的話,當然很好,但是,雙手合一都不見得能做好的事,隻手怎麼可能做得起來?」
「可是,作戰時,大將們都是坐在馬上,隻手揮刀,隻手勒韁繩的。」

「戰場中的騎馬戰,主要兵器是長矛、扎槍,利用馬匹奔騰的力量,對準敵人鎧甲防護不到的地方,例如腋下,再一刀刺進去。這種槍法和劍術完全不一樣。雙手揮刀都無法斬開鎧甲了,何況是隻手?馬上的大將必須親手揮刀追趕敵人時,表示已經戰敗了。」

「可是,如果是在房間內、樹林內、巷弄內那種狹窄的地方,左右雙手都能自由揮舞長短劍的話,萬一右手被砍斷了,左手不是還能用短劍護身嗎?」

「傻孩子,右手被砍斷了,等於一切都完了,空留左手有什麼用?你還小,不懂得劍術道理。」

「一般武士隨身都佩帶長短雙劍,如果雙手只能用在長劍上,那他們又何必佩帶短的護身劍?右手被砍斷時,為什麼不能用左手來護身?不練習,怎麼知道辦不到?我一定要練習看看,我才不想像父親那樣,成天只能拿短刀削牙籤……」

話聲未畢,一支短劍咻地飛了過來。正是無二齋手中用來削牙籤那支短劍。武藏閃了一下身,短劍直直沒入武藏身後的牆柱上。據說,此時,武藏不但沒有嚇破膽,反而吃吃笑著拔出短劍,拋回給無二齋。當時,無二齋已經是個半百老翁,武藏則還是個幼童。

無二齋因為幼兒的一句話,便隨手拋出手中的短劍,可見無二齋不是一般所謂的「慈父」。又,武藏自小便失去母愛,成人後一概不談論或書寫自己幼年時代的回憶,由此,我們可以想見,他的幼年時代環境一定非常複雜、苛酷、冰冷。這也是造成他日後人格異常的主因之一吧。

天才與狂人,本來就是只有一紙之隔;任何留名青史的天才,有哪一個不帶與其才能等量的狂氣呢?

武藏七歲時,無二齋過世了。孤兒武藏,只能輾轉流落在眾親戚家,最後寄居在某僧庵籬下。武藏晚年後才發揮出來的藝術、書寫才能,似乎是在這個僧庵時代奠下基礎的。

武藏十三歲時,初次開了殺戒。
當時,武藏寄居的僧庵,在岡山縣鄰縣的兵庫縣,緊鄰大阪府、京都府。時值豐臣秀吉掌權的天下,士、農、工、商封建身份制度甫成型,眾多因戰亂而失去主君的失業武士浪人,唯恐天下不亂,到處造謠生事,治安極為不穩。身手不凡的武士,更是奇裝異服地四下找高手比武,以求名震天下,叫當地掌權者知道自己身懷特技,運氣好得話,或許還可以逮住機會來個「鯉躍龍門」。
新當流劍客「有馬喜兵衛」,正是這類浪人之一。

話說某天中午,武藏發現村內豎立著一支佈告牌,上面寫著:
「吾願接受所有武藝高手的指教!」
講白一點,意思是:
「有種的,通通放馬過來!」
身強力壯的武藏,是村內頑童頭目,平日經常惹事生非,連大人在路上遇見他,都會退避三舍。
這時,武藏盯著告示牌一會兒,便拔腿跑回僧庵,抓起毛筆,再度奔回原地。他用毛筆刪掉挑戰文,在一旁揮筆寫下:
「小生明日奉陪!宮本武藏。」
村人們當然明白署名的那個「小生」到底是哪方人物,於是消息一傳十、十傳百,不到傍晚,風聲便傳進僧庵老住持耳內。
老住持驚慌失措地趕到有馬喜兵衛宿處,一個勁兒地賠罪:
「那個『小生』,真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小生,他還沒接受結髮戴冠儀式,請大人高抬貴手,放他一馬吧!」
有馬喜兵衛萬萬沒想到來挑戰的竟是個小毛頭,但是,消息已經傳遍了全村,鄰鄉近鎮的人也在等著看好戲,若還未開幕便打了退堂鼓,往後叫他掛什麼臉譜繼續周遊諸國?騎虎難下的有馬喜兵衛,左思右想,最後拍了一下盤坐的大腿,笑道:
「有了!有妙計了!師傅,麻煩您明天帶那個小鬼到比武現場來,要他當眾向我磕頭賠罪,這樣,不就一舉兩得嗎?小鬼既不必受無謂的皮肉之苦,在下也能保住臉面,呵呵。」

司馬遼太郎在其著書《真說宮本武藏》中,如此介紹了有馬喜兵衛:
「新當流是德川家康身為三河國(愛知縣東部)主君時代時,近鄰諸國間流行的劍術流派。當時,有位劍術家,名有馬時貞,流浪到三河。由於懷有新當流劍術授予証明,家康對他極為器重,並拜其為師,學得新當流劍術竅門。不久,時貞過世,家康不忍斷絕有馬門第,遂過繼有馬一族中名叫秋重的男子為養子,封為豐前守,日後並命其為紀州(和歌山縣南部,主君是家康十男)德川家劍術師範。直至江戶時代中期,新當流一直是紀州附近的劍術主流流派。有馬喜兵衛大概是這一族人。」
新當流之祖是塚原卜傳,與劍聖上泉伊勢守信綱為同一個時代的人,也是名留青史的劍聖之一。如果有馬喜兵衛真是德川家康器重的有馬一族,便不可能是個蹩腳的劍客。

再說,宮本武藏的《五輪書》序文中,記述「吾於十三歲首次同新當流有馬喜兵衛比武,獲勝;十六歲同但馬國(兵庫縣北部)兵法者秋山比武,一樣獲勝。」前者明確寫出「有馬喜兵衛」全名,後者只寫出姓氏「秋山」,由此可見,「有馬喜兵衛」這位劍客,在當時、當地應該都頗有名氣才對。而一位頗有名氣、劍術不凡的劍客,為什麼會跑到鳥不生蛋的窮鄉僻壤來送死?可能是在周遊全國時途中路過,想在武藏寄居的村落討得一夜住宿和酒宴而已。這在當時,是藝人們的慣用手法。

話說回來,比武當天,老住持誠惶誠恐地帶著「小生」武藏來到比武現場。有馬喜兵衛與同行弟子,則悠閒自在地在現場談笑風生。
老住持拉著武藏的手,將武藏拖到有馬喜兵衛面前,按住武藏的臂膀,喝道;
「快!快向大人磕頭賠罪!」
武藏卻只是悶不吭聲,銳目凝視著喜兵衛。

喜兵衛有點坐立不安。老住持帶來的「小生」,不但其貌不揚,身軀更是魁梧奇偉。光是身高,恐怕就有一百七十公分以上;體重,更不用講了。再瞄到「小生」手中緊緊握住的那支長棍,喜兵衛暗忖:「這小子,真的還未到結髮年齡?」繼而環視一下四周,人山人海,每一張臉,皆斂聲屏氣,大氣不喘地在觀望事態的演變。但是,身為堂堂武士身份,當真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同一個娃子動武嗎?喜兵衛只能暗地祈禱眼前這「小生」最好能識相點,主動向自己搖尾乞憐。
「小鬼,跪地請罪啊!」
武藏一聽,二話不說便掄起手中的長棍,一棒揮過去。這一招可以說是有勇無謀且卑劣的突襲招數,完全不遵守武士比武時的規則,喜兵衛險些遭殃。
「小子!」
喜兵衛怒火中燒,拔出長刀準備應戰。無料,武藏竟拋下手中的長棍,大吼:
「徒手來!」
「好,徒手就徒手!」
喜兵衛也拋下手中的長刀。大概是小看對方是頑童,一時疏忽大意了。
兩人抱在一起後,武藏使出天生便具有的過人膂力,高高舉起喜兵衛,用力摔在地上。喜兵衛慌忙想重整體勢,武藏卻不讓他有喘氣的機會,一屁股坐到他身上,順手拾起身邊的長棍,對準喜兵衛的額頭,搗蒜般地砸了下去。
待武藏回過神來時,只見胯下的喜兵衛早已四腳朝天,一命嗚呼了。老住持跪在一旁喃喃數著念珠。看戲的村民們,則個個魂飛魄散,啞口無言。

因此,司馬遼太郎才會說:「武藏的兵法,出發點是屠殺。」
不過,《五輪書》第一章〈地篇〉中,有一則學習劍術應有的心理架勢:「隨身之武器,理應長處盡展。」這麼說來,武藏生來便具有的高大身軀與非凡膂力,理應是武藏的「隨身之武器」之一吧?
開了殺戒之後,大概在村內待不下去了,不久,武藏便離開僧庵,步上他如漂鳥般的生涯之旅。
如果武藏早生了二十年,或許,他能夠在烽煙四起,兵連禍結的戰國時代中,立下戰功,爬升到大名地位。遺憾的是,武藏湊巧夾在戰國時代與江戶時代的交替時期。武藏十四歲那年,當時的天下掌權者豐臣秀吉,留下一兒秀賴,種下日後禍根,與世長辭了。以後人視點來看,那時,時代正在飛快衝往和平、閉關自守的德川幕府「江戶時代」。

武藏十六歲時,在兵庫縣北部同一位劍客秋山某比武,依然有效利用了得天獨厚的身軀與膂力,擊敗對手。這位秋山某的正確名字、年齡、流派均不詳,連《五輪書》序文中,也只是草草介紹了一句「強而有力的兵法家」而已。
之後,明治時代之前日本國內規模最大的內戰,「關之原戰役」爆發了。這是豐臣秀吉政權與德川家康政權,雙方決定天下政權歸屬的大戰。東軍代表是德川家康,西軍代表是豐臣秀吉鍾愛的家臣之一石田三成。簡單說來,石田三成是想繼承豐臣政權的保守黨代表,德川家康則是想推翻舊政權,自己樹立新政權的革新黨代表。戰役場所在美濃國(岐阜縣)關之原。
當年十七歲的武藏,是否參加了「關之原戰役」?有關這點,眾說紛紜,沒人敢斷言。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第一幕便是武藏和青梅竹馬之交又八,趟在屍橫遍野的草原上,茫然自失地仰望著青空。但是,吉川英治在《隨筆‧宮本武藏》中坦白說,那是創作,而非史實。又說,即便武藏參加了「關之原戰役」,恐怕也是以雜兵身份參加的。武藏自己說「曾經參加戰役六次」,然而,到底是哪六次?四百多年後的今日,後人仍舊無法考證出來,除了「島原之亂」留有證據以外,其他都是個謎團。
直至二十一歲,武藏的足跡猶如雪泥鴻爪,後人雖拿著放大鏡拚命尋求,卻終歸於無形。

戰國末期到江戶初期這個時代,大部份精通武藝的兵法家(劍客),為了揚名,通常不惜辛勞周遊全國,精益求精。目的是博得口碑載道的劍客之名,以求個官階光耀門楣。因此,這時期的武器不限於刀劍或木劍,鐵槍、長矛、長柄大刀等,應有盡有,通常是劍客自己發明並加諸改良的武器。

話說伊賀國(三重縣)有位精通鎖鏈鐮刀的高手,名戶梅軒(Sisido Baiken)。史實只留下姓氏「戶某」,名字「梅軒」,其實是吉川英治取的,司馬遼太郎則取名為「典膳」。這位高手的武器,本來是農具鐮刀,刀柄上有一條長達三公尺的鎖鏈,鎖鏈尖端又有一個秤錘。用法是左手握著鐮刀,右手騰空揮舞著有秤錘的鎖鏈,用鎖鏈纏住對方的武器,或用秤錘直接攻擊對方。用法五花八門。

武藏從未與「飛行武器」對打過。望著眼前這個彪形大漢駕輕就熟地揮舞著鎖鏈,武藏即便對自己的武藝自信滿滿,也不得不心生警惕。鎖鏈猶如伸縮自如的蟒蛇,群魔亂舞地朝武藏咄咄逼進。武藏耳畔只聽得見秤錘和鎖鏈在空中飛舞所發出的咻咻聲。

武藏連連躲過好幾招,幾招都險些被擊中。最後拔出另一把短劍,左手握長劍,右手抓短劍。梅軒愣了一下,這是哪門子流派?梅軒能在伊賀國自成一家,當然曾經同各流派的高手交手過,只是,這種毫無架勢,雙手握劍的招數,他卻從來沒有看過。也難怪,武藏的劍術完全是無師自通,勤奮練習而得的。

梅軒掄起鎖鏈。鎖鏈在梅軒頭上高速迴轉。速度越轉越快,最後只看得到一個咻咻迴轉的圓圈。冷不防,秤錘風馳電掣地朝武藏飛過來。武藏大氣不喘地閃了一下身,旋即拋出右手的短劍。短劍命中梅軒胸部,隨著鎖鏈秤錘噹啷落地,梅軒也啪嗒地躺在地上。
「戶某」,也因而留名青史。

武藏一生中,最有名的比武場面是「吉岡兄弟」與「嚴流島」。在伊賀國擊敗了鎖鏈秤錘名人梅軒後,武藏或許對於自己老是在僻壤窮鄉同無名劍客比武這事,感到一抹空虛吧。要嘛,就到京都去!京都向來是十八般武藝劍客薈萃一堂的場所,何況,關西首屈一指的劍術門派是吉岡一門,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乾脆到京都去試試運氣!如此,傳說中的京都郊外「蓮台野」與「一乘寺松樹下」決鬥,便緊鑼密鼓地開幕了。吉岡兄弟滅門血案於是滋生。

吉岡家歷代都是持續了有二百四十年之久的室町幕府足利將軍家劍術師範,此時,室町幕府早在三十年前被織田信長殲滅了,德川幕府剛成立不久,因此,吉岡家雖享有劍術名門盛譽,實際上已是名存實亡了。吉岡家一方面經營劍術道場,另一方面也兼營副業染房。據說,「吉岡染布」非常堅韌,能防刀劍,因此很受當時武士們重用。

抱歉,在此容我打一下岔。我想,一般人對「武士」的形像,是不是認為他們都是一群「只會耍劍,其他什麼都不會的專業蠢貨」?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武士除了劍術以外,通常還有所謂的家傳行業。例如「仁丹」,正是武士階級人發明出來的。其他什麼「止血劑」、「萬靈丹」之類的,都是武士階級的家傳行業。糊紙傘、紙窗、燈籠之類的手工業,也是武士階級的傳統行業之一。

最有名的例子是「公儀介錯人‧山田淺右衛門」。簡單說來是「官方斬首代執行人」。山田家歷代都是德川幕府的罪犯斬首執行人。斬首技術近乎鬼斧神工,可以留下頸子皮,不讓頭顱與身軀分而為二,深受幕府官員們器重。一八八一年明治時代初期,砍下最後兩個強盜殺人犯後,明治政府發令禁止斬首刑,於是山田家傳了七代的絕招,就此失傳。但是,家傳副業是「藥劑師」,在當時是富商大賈之一。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關之原戰役戰敗的西軍,製造出數十多萬失業武士,這些人當中,當然有眾多「只會耍劍」的專業蠢貨,因此,他們才會奇裝異服,裝腔作勢地周遊諸國,尋求做官的機會。武藏在「嚴流島」決鬥之前,很可能正是這一類的。

回歸正題,話說武藏來到吉岡道場,聲稱要同掌門人清十郎比武。
吉岡道場不愧是京都數一數二的武術館,門人多達百人以上。
武藏第一次單槍匹馬勇闖吉岡道場時,掌門人清十郎剛好外出。一般說來,身為名門武術館的掌門人,不可能輕易接受宮本武藏這類流浪武士的挑戰。大概是門生們看武藏裝束像個野人,應對中流露出高傲自負的態度,惹火了血氣方剛的武藏,當場擊倒了幾位門人,而這幾位門人又是劍術不凡的得意弟子,清十郎才會答應親自出馬吧。
雙方經過商議,比武場所決定在京都郊外蓮台野。蓮台野是京都的風葬、火葬場之一,平常人跡罕至,放眼望去,遍地槁骨腐肉,烏鴉漫天飛舞。
武藏在五條大橋上立下佈告牌,將此消息公諸於世。
比武當天,清十郎只帶了幾位弟子,讓他們守在遠處旁觀。更遠處,則是一大堆看熱鬧的群眾。

有關這個場面,日本大部份描述宮本武藏的小說中,都說武藏故意遲到,存心激怒清十郎,讓清十郎失去冷靜的判斷能力。不過,這很可能是後世小說家根據史實加以渲染的劇情。試想,武藏好不容易才爭得同名滿天下的道場掌門人比武的機會,怎麼可能冒著臭名遠揚的危險,做出犯規行動呢?再說,看熱鬧的群眾中,一定有不少戴著圓筒形竹笠,化身為虛無僧的真正高手(或是大名),冷眼坐觀成敗。這種能夠一舉成名,千載難逢的機遇,武藏不可能用「遲到」這塊磚頭砸自己的腳。
總之,當時武藏只予以一擊,清十郎便應聲而倒。出人意表的結局,令眾人目瞪口呆,現場頓時變得鴉雀無聲。過一會兒,一隻不要命的烏鴉,終於耐不住口,卡——卡——地叫了兩聲,清十郎的弟子們才回過神來,同時奔馳過來。
不省人事的清十郎經過弟子們無微不至的看護後,總算甦醒過來。但是,傷殘的軀體已不允許他繼續挑起掌門人的重擔子,失意之餘,遂落髮為沙門。吞不下這口氣的是弟弟傳七郎。為了復仇雪恥,傳七郎向武藏發出決鬥書。
傳七郎沒有哥哥命大,比武當天,雖然準備了五尺長的木刀,卻被武藏奪下武器,當頭一棒便返魂乏術。這消息令整個京都沸騰起來。
吉岡一族同時失去兩根支柱,怎麼可能就此罷休?於是抬出清十郎的十三歲嫡子又七郎當轎子。這正是有名的「一乘寺松樹下」決鬥。
武藏一定傷透了腦筋。光是擊倒了天下名門吉岡道場掌門人這事,便足以揚名顯姓了,日前又令傳七郎死於非命,現在又冒出一個年幼的後繼掌門人……這場決鬥,接或不接?若是接了,吉岡道場門人必定會畢力同心出動種種武器圍剿自己;若是拒絕,恐怕會走到哪兒都有暗殺劍客在後跟著。多方考慮後,武藏還是硬著頭皮接了。
當天,天還未亮,數百名吉岡門人便聚集在一乘寺松樹下。又七郎額頭上繫著白頭巾,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勢。眾人商議了一陣子後,往四面八方散去,把守在各個要地。又七郎因為只是掛名掌門人,立在松樹下觀戰便可,陪在身邊的,僅有幾位貼身守衛。
天邊逐漸呈現一片魚肚白時,松樹背後突然發出響聲。原來武藏早就躺在松樹下靜候了。

又七郎的貼身守衛察覺事情不妙,邊呼喚同門邊紛紛拔出劍,擋在年幼掌門人面前。但是,武藏的動作更快,眨眼間便擊倒了所有守衛,更向手無寸鐵的年幼掌門人一刀擊去。待其他門人聞風而至時,才知大勢已去。
這個場面,是小說和電影的高潮之一。可是,事實真是如此嗎?

武藏的養子宮本伊織於武藏過世四年後,所建立的紀念碑「小倉碑文」,全文總計一千數百字,其中四分之一都在描述這段典故。但是,文中只是說明「一條寺松樹下聚集了數百名門人,攜帶弓箭等種種飛行武器,欲擊倒武藏,卻一樣敗北。之後,吉岡家便絕滅了。」

文中沒有「武藏屠殺小掌門人」的記述,而且,吉岡家也並非決鬥敗北因而斷後的。「一乘寺松樹下」決鬥後,吉岡道場仍舊苟存了十年。十年後某天,京都皇宮舉行能樂會時,吉岡又七郎以掌門人身份赴席,卻因為門人與警衛發生衝突,在皇宮內拔刀肇禍,吉岡又七郎只好主動關閉道場,遠離京都。三年後,回到京都重新開業,不過不再重操劍術舊業,而是專精於染房手工業。

「一乘寺松樹下聚集了數百名門人」,也很可能是宮本伊織誇大其辭。依照當時的規定,俸祿二百石的武將必須養五個兵以備非常,換算下來,一個兵等於四十石。因此,除非是俸祿四千石以上的武將,否則沒辦法調動一百名兵力。再說,京都行政官也不會允許任何人在禁闕所在地發生暴動。就算是目的是復仇雪恥,也都必須經過繁雜手續,幕府才會准許。這麼說來,不顧性命危險暗中行事的門人,頂多二、三十人吧。

話說回來,武藏二十一歲這年,的確是熾烈的一年。在京都擊敗吉岡一族後,武藏便動身前往奈良。奈良寶藏院是赫赫有名的「槍術寺院」,上一代胤榮師傅不但是劍聖上泉信綱的弟子,和柳生新陰流始祖柳生宗嚴更是莫逆之交。

武藏訪問寶藏院時,胤榮師傅已經八十四歲,是個隱居老人。第二代是胤舜。漫畫家井上雄彥在他改編自吉川英治原著的漫畫《浪人劍客》中,讓武藏和胤舜互殺得昏天黑地,火光迸濺。不過,事實上,此時的胤舜,還是個十歲左右的幼童,不可能和武藏比武。真正和武藏交手的是胤榮弟子奧藏院。比試兩次,兩次都是武藏得勝。

奈良縣的舊國名是「大和國」,十一世紀初鎌倉時代開始,便沒有所謂的「守護大名」或「戰國大名」,是個很特殊的國家。當時的掌權機關是興福寺,國內所有和尚都是僧兵,寶藏院是其中流派之一。根據一七五五年的文獻《二天記》中的記述,實情是「寶藏院所有僧兵均褒讚武藏劍術非凡,與武藏宴饗談笑至天亮」。在武藏凶神惡煞般的比武歷程中,這場交鋒,猶如一服清涼劑,完全沒有殺氣騰騰的氣氛,日後更沒有留下任何宿怨。
接下來,武藏二十五歲那年,與杖術高手、身高六尺、健壯如虎的夢想權之助相遇。成人後的武藏,身高也差不多是六尺左右。
夢想權之助是何許人?正是「神道夢想流杖道」開山鼻祖。

這位大漢子,身上披著一件白色外褂,外褂背面是鮮紅太陽旗(日本國旗),前面用金線繡著「兵法天下第一,日本開山,夢想權之助」幾個大字。身邊有八位身強力壯的隨行弟子。
話說某天,權之助風聞武藏名聲,前往武藏住居,大聲喊道要同武藏比武。武藏起初婉拒了,後來實在拗不過權之助的死乞百賴,只好隨手握著正在製作的洋弓,出來會見客人。
權之助擅長杖術,武器是長達一百三十公分的棍子。這位大漢子雖然雄糾糾氣昂昂地擺起架勢,然而武藏卻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大漢子戳出幾招杖術,招招勢道甚是勁急。武藏左閃右閃,之後冷不防伸出洋弓在大漢子眉頭點了一下,只見大漢子當場便昏倒於地,不省人事。待大漢子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額頭上腫脹得有如充溢欲爆的番瓜。權之助自慚形穢之餘,遂跑到九州筑前(福岡縣)太宰府寶滿山內,奮發蹈厲地鑽研杖術,日後不但開創出「神道夢想流杖道」,且世代相傳至現代。後人還特地在福岡縣筑紫郡寶滿山內,為他建設了「夢想權之助神社」,從太宰府天滿宮搭計程車約十二分鐘左右,可抵達這位大漢子的神社。
二十五歲到二十九歲之間,武藏到底身在哪裡、做了些什麼事?答案無人知曉。總之,口碑載道長達四百年之久的這一天終於來臨了。我們先來看看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中,武藏到底如何擊敗佐佐木小次郎。

話說一六一二年四月初,九州豐前國(福岡縣東部與大分縣北部)小倉(北九州市中部)城邑內,到處豎立著同樣內容的佈告牌。佈告牌上寫著:
「十三日辰時,本藩兵法師範嚴流佐佐木小次郎,將前往豐前國、長門國(山口縣西北部)間關門海峽上之孤島船島,與浪人宮本武藏比武。當日嚴禁雙方友人或欲助一臂之力者渡海。所有遊覽船、渡船、漁船皆禁止往來於海峽。」

駐足圍觀的旅客以及當地老百姓,均興致勃勃地議論紛紛:
「十三日,那不是後天嗎?」
「聽說有人特地大老遠趕來觀戰,我們也留下來看熱鬧吧?」
「傻子,比武場船島離岸邊有二里多,根本看不到。」
但是,當事人武藏卻在十一日夜裡便不知去向。城邑內又是流言滿天飛。
「那小子,一定嚇跑了。」
「是啊,要不然怎麼大家都找不到他?」
由於這是藩主(大名)公認的正式比武,決鬥當天一大早,便有眾多藩士(大名所屬的武士)在岸邊巡邏,戒備森嚴。

佐佐木小次郎出現時,裡面穿著一件白絹窄袖便服,外面是一件刺眼的猩紅色無袖背心,下半身是膝蓋以下用布條纏綁成綁腿的皮染葡萄色褲裙,腰間佩戴著刀長三尺餘的愛刀「曬衣竿」,腳上是草鞋。眾人看到他那一身豪華妝扮,個個看傻了眼,並列兩旁,肅然起敬地為他開出一條路。
高挑的身材,白皙的臉龐,配上眉宇間流露出的沉穩神色,以及臉上的溫和笑容——哦,這是位何等高貴的武士啊!左看右看,都不像是即將踏入生死之地的人。

小次郎在支援者的簇擁下,搭上藩主特賜的船隻。船隻上另有兩位藩士,一位掌舵,一位搖槳。船隻一離岸,人們齊聲歡呼。大家口中不停稱讚小次郎臨危不亂的風範,並暗地期待他能夠獲勝。

船隻航行在船島與小倉之間。海峽浪潮洶湧,天空和海水一片澄藍,天氣晴朗,只是浪頭高了一點。小次郎取出身上的護身符、祈禱文、阿姨精心縫製且繡著梵文的衣服,全部拋入海裡。對於即將踏入生死之地的小次郎來說,如果心中還掛念著某某人,或是懷有任何感情牽絆,都將會影響到他比武時的情緒。他覺悟到,人,只有自己才是唯一可以信賴的。

另一方面,武藏在對岸也在做同樣準備。時間非常緊迫。武藏孤寂地坐在房門緊閉的房間內,身邊擺著筆墨紙硯,面對著一張白紙。要畫什麼呢?白紙猶如空無一物的天地,一筆落下便能無中生有,畫者的畫心會永遠留在畫上。人的肉體終將返回塵土,畫則不會,畫者的內心世界可以永存。武藏似乎全然忘卻了比武之事。
旅館主人輕聲拉開紙門。
「武藏先生,真抱歉,打攪您作畫。」
武藏回過神來,回應:
「喔,老闆,快請進來,為何客氣地立在門外?」
「不是,今天早上您不能再作畫了,時間快到了。」
「我知道。」
老闆催促完,換老闆女兒來催促。她告訴武藏,藩裡的船隻已來催促兩次了。
武藏交代將畫好的潑墨山水畫送給老闆,另外一幅柳樹鷺鷥畫則送給船頭。

海峽的潮水快速如急流,風很大。武藏坐在船隻內,凝視著前方問船頭:
「要花一點時間才能到吧?」
「這點風和潮流不算什麼,根本不礙事。」
「是嗎?」
「話雖如此,時間好像太晚了。」
「嗯。」
「已經過了辰時。」
「幾時可以到達船島?」
「大概是巳時。不,應該是過了巳時才會到。」
「這樣正好。」
之後,武藏瞄到船底棄置不用的木槳,請求船頭將木槳送給他。船頭答應後,武藏拔出小刀,專心地削起擱在膝上的木槳。
船島很小,頂多只有二千平方公尺,北邊是一座高丘,有很多松樹;南邊則是一片平坦淺灘,延伸至海面。從丘陵到平地的海邊,是今天的比武場地。沙灘不遠之處,見證人以及官員們早早便在樹與樹之間圍上幔帳。離約定的時辰已經過了兩小時,大家都等得極為不耐煩。

「武藏來了!」立在海邊的藩士大叫。
佐佐木小次郎聽後,從山丘上走下來。他先向見證人們行禮,之後,靜默地走向海邊。
武藏乘坐的船隻抵達沙灘之前,武藏便跳入海水中,快速走向沙灘。
小次郎看到武藏,先開口: 「武藏嗎?」
武藏立在海水中,微微一笑:
「你是小次郎嗎?」
小次郎的眼光殺氣騰騰,雙眸在燃燒著。武藏的眼神卻毫無殺氣,宛如深邃的湖水。兩人都立在海水中。浪花不停濺向武藏手中的船槳木劍尖端。小次郎大喊:
「武藏!」
「……」
「武藏!」
武藏依然默不作聲。
「你怯場了嗎?還是另有計謀?總之,你是個懦夫!竟然遲到了一個時辰!你每次都故意遲到,可是,我不吃你這一套,你最好要有心理準備,堂皇正大地死去吧,免得遺臭萬年。來吧!武藏!」
小次郎拔出長刀,同時將刀鞘拋入海中。武藏見狀,開口: 「小次郎,你輸了。」
「什麼?」
「勝負已分,你輸了。」
「你憑什麼?」
「如果你有勝算,為何拋棄刀鞘?拋棄刀鞘等於拋棄了你的性命。」
「胡說八道!」
「可惜啊,小次郎,你氣數已盡。」
「過來!」
「好!」
武藏踢著海水,飛奔至小次郎左方的沙灘。小次郎延著沙灘追上去。武藏的雙腳剛踏上沙灘,小次郎便揮下長刀。可惜,刀尖只從武藏頭上掠過。

武藏一直背對著海。小次郎則面對著海。正午的陽光反射在水面上,小次郎處於相當不利的地勢。小次郎小步移動。武藏也緩緩向前移步。冷不防,武藏雙腳離地,翻滾在半空。小次郎忙將長刀揮向空中。一道鮮紅血跡濺開來。小次郎眼中浮出笑意。

四周一片靜寂。松樹沙沙作響。白雲悠悠晃過。

武藏回過神來,發現小次郎躺在離自己約十步遠的沙灘上。臉上帶著笑意。原來小次郎臨死前看到的那道血跡,是武藏額頭上的紅巾。
武藏默默地走到小次郎身邊,屈膝跪下,伸手探看小次郎的鼻頭,發現小次郎還有一絲氣息,立即鬆了眉頭。
「也許有救。」

武藏內心十分欣慰。他不希望這位武藝與自己旗鼓相當的劍客,喪命在這場比武中。武藏雙手伏地,向幔帳方向行了一個禮,接著提著滴血未沾的木劍,快步奔向北岸,跳進船隻內。小船,漸行漸遠,不知駛向何方。

以上是吉川英治的「嚴流島決鬥」簡輯場面。

接下來,我們來考證史實。首先,為什麼武藏和小次郎不得不決鬥?如果只是為了揚名,私鬥便可,實在沒有必要動員官員與藩士。此外,許多古文獻均留下這場大規模決鬥過程的詳細描述,但是有關決鬥的原因,卻始終保持沉默。為什麼?
我們先來整理一下當時的時代背景。

九州豐前國(福岡縣)的藩主是細川忠興,細川忠興與其父細川幽齋都是織田信長重用的大名,細川忠興更是明智光秀的女婿。妻子是日本史有名的那位細川珈拉莎(洗禮名)。明智光秀篡弒織田信長的「本能寺事變」之後,細川忠興拒絕岳父的引誘,站在豐臣秀吉這一方。豐臣秀吉過世後,立即見風轉舵,想辦法接近德川家康,日後在「關之原戰役」立下戰功,德川家康於是賜予他豐前一國。細川忠興也是日本茶道創始人千利休的「七哲弟子」之一。

細川家是俸祿將近四十萬石的大藩,改封領地之後,國內治安還算良好,只是內部紛爭頻仍。所謂內部紛爭,是藩主派與三男細川忠利派之間的對立。對立的原因是藩主採迫害天主教耶穌會教徒政策,兒子卻堅守保護政策立場。當時,日本總人口大約是二千五百萬,天主教信徒大約是五十萬左右。

佐佐木小次郎是藩主寵愛的劍術師範,宮本武藏則與細川忠利的家臣之首有前緣(據說,細川忠利的家臣之首是宮本無二齋的弟子)。再者,小次郎赴會時所搭乘的船隻,是藩主特賜的;而武藏所搭乘的船隻,則是細川忠利這一派準備的。此外,武藏終生鬱鬱不得志,晚年客寄於熊本藩藩主那一段時期,受到藩主不合常理的厚待,而此時的熊本藩藩主,正是細川忠利。由此看來,「嚴流島決鬥」是不是極有可能是「代理戰爭」?也因此,決鬥之後,武藏為了逃避藩主派的追殺,才不得不再度步上漂泊之旅吧。

至於武藏當天遲到兩小時之說,其實有個很有趣的比照。武藏過世四年後,其養子宮本伊織所建立的「小倉碑文」中,沒有武藏遲到這個事實。四十五年後,「嚴流島決鬥」見證人沼田家所紀錄的《沼田家記》中之〈船島決鬥見聞錄〉,也沒有武藏遲到這種說法。六十九年後,取材自武藏的第三代弟子口述所紀錄下的《武藝小傳》,更沒有武藏遲到之類的記述。那麼,武藏到底是何時才開始遲到的?原來是在一百一十年後的《二天記》中,武藏才「開始」遲到的。過世後一百一十年才「開始」遲到,這,合理嗎?

另外,比武當天,武藏所持的木劍,真的是渡海時在船隻內用小刀削成的嗎?武藏的船隻是從下關港出發,而下關港離船島僅有兩公里左右,就算是當天風大浪高,也不可能會超過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內,有辦法用小刀將船槳削成一把木劍嗎?何況,武藏當天所持的木劍,長達一百二十六‧八公分。

當然,我們不能怪吉川英治歪曲了史實,畢竟,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重點是武藏的求道精神,而非其生平紀實。何況,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所依據的基本文獻,其實也是《二天記》。話雖如此,我還是想澄清完全違反「武士道」精神的「武藏遲到」之說。不為什麼,只是想保武藏的名譽而已。

「嚴流島決鬥」之後,武藏便禁制自己再度開殺戒。其實,嚴格說來,二十五歲開始,武藏便改變了比武方式,不再輕易奪取比武對手的性命,通常是點到為止,要不然便是完全不給對方有出手的可乘之機。

「大阪冬之陣」與翌年的「大阪夏之陣」,是戰國亂世的終曲,德川家康在這兩場戰爭中,徹底殲滅了豐臣秀吉遺族。一般公認的說法是,當時三十一歲的武藏參加了「大阪之陣」,而且是敗軍豐臣派這一方。然而,有關這場戰役的紀錄文獻上,始終找不到武藏的名字。此外,武藏的另一養子三木之助,於「大阪之陣」四年後,到本多家任職家童,由此看來,即使武藏參與了「大阪之陣」,也不可能是敗軍豐臣派之一員。

本多家是代代臣服德川幕府的諸侯,三木之助的主君是姬路城城主本多忠刻,忠刻的正室是豐臣秀賴的元配妻子千姬,也是德川家康的孫女。大阪城陷落前,千姬被拯救出來,日後德川家康再命千姬嫁給本多忠刻。「關之原戰役」之後,參與西軍的武將仍有可能找到仕路,但是,「大阪之陣」時環境已變,德川家康想終結戰國亂世的意志非常堅定,猛烈追討豐臣餘黨,如果武藏是豐臣派一員,本多家絕對不會任用武藏的養子。因此,武藏很可能沒有參與「大阪之陣」。

二十九歲至五十五歲之間的武藏,形蹤無定,後人無法尋出他在這段時期的足跡。歷史學者們也只考證出武藏於四十七歲那年,曾經在德川家康九男‧尾張名古屋城城主前,同城主的家臣比武過。五十五歲那年,則與德川家康孫子‧出雲松江藩(島根縣)藩主實際交手過。可見,步入中年以後的武藏,已經知名當世了。

「島原之亂」爆發時,武藏正好在北九州小倉城當客將。「島原之亂」是農民和基督教教徒聯手舉兵的叛亂,武藏在這場鎮暴戰役中,不知為何,竟然衝到最前線,慘遭叛軍的投石攻擊,腿部受傷,結果未立下戰功便先退居後方養傷。有關這點,武藏曾寫了一封書簡給大名有馬直純。能夠和大名直接通信抱怨自己因受傷而沒有立下戰功,足以証明武藏在當時的確已是位名士。但是,武藏為什麼始終無法像柳生新陰流一族那樣,歸附將軍門下當劍術師範呢?或像劍聖上泉信綱那樣,擁有多數資優門生,且派生不少一脈相傳的劍術流派呢?

有關這點,京都藝術大學教授,也是日本國畫畫家的大野俶嵩先生,根據武藏留下來的水墨畫線條,推測出一個結論:武藏極有可能是左撇子。

簡單說來,武藏正因為是左撇子,才無法廣傳劍術給一般藩士。連其養子宮本伊織都說過:「其實我沒有學得養父傳授的劍術。」我想,這應該不是「沒有」學得,而是一般右撇子的人,「無從」掌握左撇子劍客的竅門吧?

從戰國末期直至德川幕府初期,武藏一直都在東尋西覓做官的機會,這可從各地大名都與他有過交流一事,略見一斑。然而,他那與眾不同的身軀與左撇子的特徵,令他無法傳授劍術給他人。於是,名聲越高,武藏反而越孤獨;年紀越大,便越是高不成、低不就。

武藏終生厭惡洗澡,披髮垢面,避諱女色,跣足科頭。「嚴流島決鬥」之後的二十八年間,他的人生,幾乎是一片空白。在這期間,武藏的內心世界到底有些什麼變化?武藏的身邊,又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團謎。只是,愛知縣以南到北九州那一帶,各地均留有武藏的軼事傳說,後人只能由此推斷,武藏的一生,就像是一片浮萍,隨水蕩漾,隨波逐浪。

武藏五十七歲那年,接受熊本藩藩主細川忠利的禮請,到熊本養老。晚年的武藏,雖然沒有任何官祿,但生活並不窮苦。此時,戰國時代已經結束,戰國大名均變成德川幕府掌管下的地方自治藩主,相當於現今的縣長。武藏的養子宮本伊織是明石藩(兵庫縣)藩主的家臣之首,官祿四千石,身份地位都相當高。武藏儘可以大模大樣地寄居在養子處,卻迢迢渡海到九州中部的熊本,實在令人不得不聯想到「嚴流島決鬥」的內幕。

細川忠利是五十四萬石大名,當然養得起武藏。問題是,武藏的俸祿,到底要給多少?按照當時的行情,劍術師範的俸祿頂多是三百石,否則會招引其他家臣不滿(柳生兵庫助也只有六百石而已)。細川忠利向武藏暗示,最高可以加到一千石。武藏抵達熊本後,為了避免一切莫須有的猜忌,乾脆親自提筆寫下「條件」,要點是:馬一匹、與身份相稱的甲冑兵器些許,其他什麼都不要。結果,武藏的待遇如下:
身份:賓客。
俸祿:十七人份,現米三百石。
寓所:熊本城城外千葉城舊址。

細川忠利小武藏兩歲,可以說是同一年代的人,他是唯一打心底崇敬武藏的大名。不但改造武藏的寓所,連放鷹打獵時,都召喚武藏相陪。武藏晚年最喜歡的句子是「士為知己者死」,而此處的「知己者」,指的正是細川忠利。這一段日子,大概是武藏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時期。

遺憾的是,安穩的日子並不長。一年後,細川忠利病逝了。為了弔祭畢生唯一的知己,武藏執筆寫下《兵法三十五條款》。兩年後,蟄居熊本市西郊金峰山「靈巖洞」內,花費兩年時間,完成了《五輪書》。臨死前,又寫下自戒之辭〈獨行道〉。此外,亦留下恬淡畫風的水墨畫,以及各種簡樸優美的刀劍小道具。

嚥下最後一口氣前,武藏硬撐著身子起床,整衣斂容,配上護身刀,支起一條腿,以另一長刀當支柱,正襟危坐地離開人世。享年六十二歲。入棺時,依照武藏遺囑,身著甲冑,葬於細川家藩主往返江戶赴任時的「參勤交代」大津街道(舊東海道)旁,以便武藏於黃泉之地,也能護衛細川家代代藩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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