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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貼)探險的火炬--讀丹斯格的《千里入禁地》/詹宏志

 

(本文摘自 《千里入禁地-丹斯格橫越亞洲之旅》, 馬可孛羅出版)


 
距今一甲子以前,正確一點的說,是1934年吧,英國旅行史家波西.賽克斯爵士(Sir Percy Sykes)在撰寫他那部著名的<探險史>(A History of Exploration)之際,他在心理上覺得「探險時代」已經結束了。在賽克斯爵士的書裡,他認為的「探險」,實際上是隨著南極極心的角逐結束之後已經完成。──在這場競賽裡,瑞典人艾蒙森(Roald Amundsen, 1872-1928)擊敗了英國人史考特(Robert Falcon Scott, 1868-1912),成了第一位抵達南極的人。──在<探險史>的卷末,他引了另一位地理學家的話說:「如果說,冒險探險家的時代已經接近過去,那麼,專家探險者(specialist-explorer)的黎明應該才剛剛開始。」他覺得世界已經被「發現」完了,剩下的是讓專家對地球表面做更細微的調查;他鼓勵未來的年輕人,不要放棄探險的熱情,能在「更好的教育和更好的設備」的協助下,把探險精神的歷史火炬代代傳下去。  

 

賽克斯的大作是以白朗寧(Robert Browning)的詩句做結尾的,他所引的詩句我試譯如下:「迎向那把平順大地轉為崎嶇的每一個絕路,迎向那不容你坐,不容你站,只容你走的每一個刺觸!我們的歡樂是三份的痛苦!奮進吧,視重擔如無物;學習吧,不計痛楚;勇往吧,不辭勞苦。」 (Then welcome each rebuff That turns earth’s smoothness rough, Each sting that bids nor sit nor stand but go! Be our joys three-parts pain! Strive, and hold cheap the strain, Learn, nor account the pang; dare, never grudge the throe.)   

 

賽克斯為什麼擔心年輕人會拋棄探險精神,要這樣叮嚀再三?如果你熟觀哥倫布發現新大陸(1492年)以降的旅行歷史,就像賽克斯爵士一樣,當你看到最困難的一個地理地點也被人類抵達,你當然也會自問:「下一個有意義的目標是什麼?地球上還有地方可以去探險嗎?」  

 

賽克斯覺得這個最後的探險地是南極,也有人覺得不是。譬如另一位英國探險家約翰.漢特爵士(Sir John Hunt, 1910-1998 )就認為人類除了北極南極之外,還有「第三極」尚未征服;第三極指的就是喜瑪拉雅山脈的聖母峰,它在人類抵達南極之後的四十年,都還維持處子之身,沒有任何人能夠涉足。但到了1953年的五月二十九日,由漢特爵士所領導的喜瑪拉雅山探險隊,就成功地把隊員中的艾德蒙.希拉瑞(Edmund Hillary,紐西蘭人)和尼泊爾嚮導丹增(Tenzing Norgay,尼泊爾雪巴人)送上了聖母峰之峰頂,完成了人類初次登上「第三極」的壯舉。如果人類的探險史不是完成於1911年的南極探險,那麼,登上聖母峰的1953年就是一個合適的「歷史終結」年份。  

 

「登峰造極」之後的探險與旅行的歷史,究竟要怎麼樣繼續寫下去?或者那位英國老紳士賽克斯期望未來年輕人傳下的火炬,究竟要照亮什麼樣未探索的世界?到了這個時候,即使最樂觀的人也不知如何預期。尤其到了二次大戰後,「對地球做更細微的調查」,並沒有如原來假想那樣,交棒到「專家探險者」的手中,相反地,任何類型的探險家都不被需要了,這個任務先是交給了「飛機空照」,然後更交給了「衛星空照」來擔任。探險家這種行業,是無用且落伍了,也合該走入歷史了。

 

有趣的是,賽克斯爵士所說的火炬,卻真如他所願地不絕如縷,它不再出現在瀕臨絕種的探險家行業,倒是藏在一代一代有想像力的旅行家心中。  

 

當今年輕的英國旅行家尼克.丹斯格(Nick Danziger)就是這樣的例子。說他年輕,不只是因為他比我還小兩歲,更因為他不識開襠褲,他在喀什格爾初見小孩穿著開襠褲,還以為是褲子破了,這不是年輕的新人類是什麼呢?  

 

丹斯格本是一位藝術家,1982年他獲得了「邱吉爾紀念獎助金」,容許他實現一個研究旅行計畫;但他野心雄大的「計畫」後來證明是遠超過獎助金的想像。1984年他從倫敦出發旅行,橫越歐洲大陸來到伊斯坦堡,由土耳其進入阿拉伯世界的大馬士革;從這裡,和他的英國探險家前驅李察.柏頓(Richard Francis Burton, 1829-1890)一樣,丹斯格打扮成浪遊的回教徒,展開他驚人的「千里禁地之旅」。

 

橫亙在二十世紀旅行家眼前的障礙,常常不是自然的險阻,而是風雲詭譎的政治情勢與國家主權;丹斯格的目標是要穿越伊朗進入阿富汗,再經巴基斯坦進入當時還未開放的新疆。伊朗的沙皇才剛被推翻,何梅尼掌權下的伊朗正燃燒著一股仇恨西方的火焰;阿富汗和未解體的蘇聯正在打戰,境內是各種衝突與游擊戰;而從巴基斯坦經喀喇崑崙隘口(Karakoram Pass)進入中國境內的道路更是已經對外國人封閉了三十五年之久。

 

丹斯格像是在現代世界實踐古典旅行時期的浪漫與冒險,他一路裝扮、混騙、結交朋友、得到幫助,靠走路、靠卡車、靠巴士、靠獸力,又像自助又像天意,他竟然毫髮未損地進入了新疆,更奇蹟式地獲得中國政府讓他在內地旅行的許可。之後,他越過塔克拉瑪干沙漠,南下入西藏,進不丹,再回中國華中地區,順長江直至上海,最後經香港由海路乘船返英國;全部旅程歷時十八個月,全部的花費不到一千英鎊,是他獲得的獎助金的三分之一。回家時他像個疲憊骯髒的阿拉伯人,但他心中懷藏著足以媲美旅行經典的珍貴故事;1987年,他的書<千里入禁地>(Danziger’s Travels)出版,這本書生動記錄了他的驚險歷程;不但得了大獎,也成了世界性的暢銷書,這也像古時候童話故事的英雄結局,他一夜成名了。  

 

丹斯格並不是唯一的例子,像這樣的故事其實是當今旅行文學的其中一條主軸;旅行者懷抱著一種冒險情懷,發揮「那裡困難那裡去」的想像力,設計出一條足以讓主人翁顛沛流離的路線,再把自己「遺棄」於途中,讓事件發生,讓異世界佔領,讓主人翁浸染於異鄉異情之間,從中反覆思索觀照「自我」與「他者」的意義,這就完成了旅行者的任務。

 

探險時代的確是一去不復返了,但同樣的情懷卻驅之不去,新一代的旅行家仍像白朗寧詩中說的,「迎向那把平順大地轉為崎嶇的每一個絕路」,他們帶著老紳士賽克斯的傳統火炬,踽踽於無人行走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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